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笼中对》作者:青鱼道人 文案: 时为民国,新旧交错。 玉儿,一个在旧社会最底层挣扎求生的婢女。 当希望被一次次无情击碎,她会选择如何活下去? 这是一个伪言情、真悲剧的故事,请谨慎食用。 内容标签: 边缘恋歌 阴差阳错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玉儿 ┃ 配角:田书怜,陆婉贞,薛艺,陆允洋,张玫 ┃ 其它:婢女,戏子,民国,暗黑 ==================   ☆、见此良人   陆家虽非富可倾国的豪门大族,但在省城里也是「有头有面」的家族,陆家的老太爷出身贫寒,打拼一生,终于建成了气派的陆公馆,购置了数十亩田地与数间铺位,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他的独子陆老爷生性敦厚木讷,虽不能把资产增大,亦不至于挥霍家财,也算得上是个「守成之才」。陆老爷夫妇早逝,遗下一男一女,自小便由陆老太太管教,老太太是个严肃保守之人,父亲是前清官员,自小受礼教熏淘甚深,裹着一双她引以为傲的小脚,丈夫与儿子夫妇死后,孙儿尚幼,治家的责任便临到她头上,她驱走想趁机欺负孤儿寡妇以捞一堆油水的亲戚,把府中大小事务都管理得井井有条。   玉儿十四岁时被卖到陆公馆,服侍比她小一岁的小姐陆婉贞,玉儿的父亲是轿夫,与妻子生了三子一女,因无力抚养,便把她卖予陆家,以换一餐温饱。玉儿怨过恨过哭过,慢慢过得几年,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她使自己不去想其他没有饿死、而且活得比她快乐的人们,而是去看那些比她更不幸的人,也时常带着好意帮忙他们,有丫鬟被责罚,她挺身为她们求情,有下仆被打,她为他们买药煎药,她对一切被歧视的「底下人」有种温柔的同情心,即便她自己也陷在这不幸的命运中。   今天老太太吩咐她到花园里折些桃花煮茶,玉儿便往花园走去。春意正浓,陆公馆的桃园早是一片粉色,娇嫩的桃花在蓝天下争相开放,映得人眼花撩乱,偶尔一阵风拂过树梢,在沁人心脾的香气中便有一两片薄命的花儿飘落。玉儿挽着竹篮,穿梭于一株株桃树之间,专挑颜色鲜艳娇美者折下放入篮中,正当她哼着歌儿采花时,后面忽传来一把含笑的声音道:「它们开得如此美丽,妳怎会忍心辣手摧花?」玉儿回头,只觉一股桃香扑鼻而来,只见她的主子陆婉贞在桃树间缓缓走来,婉贞身穿淡青彩绣宽袖短袄,下配鹅黄色马面裙,她秀丽的脸上带着浅笑,明亮的大眼睛微微瞇起,眼中满溢暖意,如今她吃力地移动一对裹过的小脚,一拐一拐地走向玉儿。   玉儿顺手把桃花放入篮中,拍手笑道:「小姐今天可真漂亮!真是……真是甚么人面、甚么桃花呀!」她侧着头,苦恼地回想昨天小姐教她的诗句。   「笨丫头!昨天才教,今天就忘了!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啊!」陆婉贞没好气地斥道,眼中尽是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哎哟,二小姐真不知羞,自己称赞起自己来啰!」玉儿用手指刮刮脸,调笑般道。   「你这个小丫头!看我这次不好好整妳!」婉贞作势向她扑去,玉儿腰一扭一躲,口中大叫:「小姐饶命!不要再打了,再打薛公子可不要你啦!」听玉儿提起「薛公子」,陆婉贞忽然俏脸飞红,啐道:「呸!谁要你乱说。」   她想起自幼订婚却素未谋面的薛艺,心中充满柔情。薛艺是城中名士薛宁的长子,由于老太爷极为欣赏薛宁,与他结成忘年之交,便作主为当年尚在襁褓的两个婴儿订婚,如今婉贞已经十七岁,听说两家已经在商讨婚期,近日便会进行嫁娶。在婉贞的想象中,薛艺是个风流俊秀的翩翩贵公子,她在寂寞的晚上会一遍又一遍地低吟她未来丈夫的名字,想象他从后抱着她、轻轻握着她的手,在她耳畔低唤她的闰名,每当老太太或哥哥说起薛家,她总会红着脸、小鹿乱撞地凝神听着,如今她看见桃花,便不禁想象将来夫君摘下桃花,亲手戴在她头上的画面。虽然她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但她觉得这个影子是世上最美好的人,他既俊朗又聪明、没有一丝缺点,他一定会无条件的深爱自己,就如自己深爱他一样。   「小姐,妳听,水阁那边传来好大的笑声呀,有甚么人来了吗?」玉儿好奇地向水阁的方向张望,笑声渗入醉人的桃香中,一波波地传来,婉贞从美好的幻想中醒来,嘴角尚带着幸福的笑意,道:「是大哥他们吧,我听说他今天把著名小旦田书怜请来家中作客了。」「甚么?田书怜?小姐我们快去看热闹!」玉儿双眼发光,拉着婉贞欲往水阁方向去。婉贞拉开玉儿的手,道:「我就免了,你自己去吧,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能抛头露面。」她觉得自己已是薛艺的人,便不应也不必去看别的男人,便又一拐一拐的回房去了。   玉儿于是兴奋地往水阁走去,她在其他仆婢口中听过几次田书怜的名字,他们都说他貌比潘安,做起戏来仪态万千、勾人的媚态比真正的女人还诱人,难怪大少爷对他爱不释手,他们的语气既是嫉妒,又是鄙视,无论如何,玉儿总想一睹大少爷口中「活潘安」的风采。   走出桃园,她远远便看见在水阁周围聚满了人,笑声和着人声飘荡在公馆中,玉儿走近,拉着另一位婢女小秋问道:「田书怜呢?」小秋眼睛直瞪着水阁中,道:「嘘!安静点,要唱了。」语声刚落,一把柔脆娇滴的声音忽尔响起,压下了众人的声音,现场忽然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屏息静气地听着田书怜唱戏。   「细看他俊逸无限我心发慌,幸好我女扮男装笑谈欢畅,日里吟诗作对赏花游赏,明月下义结金兰明证上苍,谁料到几日来他茶饭不想,问几次方知晓是一梦细详,抑或是男女姻缘上天注定,他梦中美女竟然是我模样。」   声音如珠落玉盘,字字清脆,声声打在玉儿的心上,她用力的看进水阁,视线越过黑压压的人头,越过雕花的窗户,越过摇曳的纱帐,定在那只白玉般的美手上,她的心怦然一动,视线像着魔般黏在那只手上,她觉得那是仙女的白玉拂尘,一挥一收都别有韵味,她随着那手往上看,一张白生生的俊脸在眼前摇晃,带着美人的娇媚与柔情,狭长的凤眼盛着无限愁绪,彷佛要滴出水来,白晢的肌肤因着酒意而微微泛红,更显艳丽,百转千回的音声仍源源不转的自红润的小嘴吐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人,尤其是那对顾盼生辉的眼睛,直把人的魂勾了去!   玉儿听不明白他在唱甚么,可是她也有点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文是几年前写的了,最近无意中找出,有点感慨,放上晋江分享下。   ☆、卿须怜我我怜卿   「玉儿!玉儿!」水阁中忽传来少爷陆允洋的呼喊声,玉儿只觉心中怦怦直跳,又惊又喜地找到水阁门前,应道:「少爷,我在。」「快取两壶酒来,田先生渴了!」玉儿快速应了一声,到厨房抓了壶上好的汾酒后便又转回水阁,敲了敲门便推门走进水阁。   水阁中早已是杯盘狼藉,满身酒气陆家大少爷陆允洋正搂着田书怜肆意调笑,几个允洋平日有所交往的富家公子也在场,醉熏熏的指着他们大笑。玉儿把酒放到桌上,只见允洋的大脑瓜摇来晃去,平日已显肿胀的胖脸酒后更红得发紫,活像猪肝,把一对小眼睛挤得快消失,鼻子一索一索的往田书怜身上凑去,一边还大叫:「好香啊!」在四周作客的少爷们便发出哄然大笑。   玉儿垂手立在一旁,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本来玉儿还算长得清秀,笑起来甜得像蜜,但众人此时都只被田书怜吸引着眼光,谁也没空去看一个小小丫头。她看着田书怜,碰巧对方也抬眼,一瞬间,四目交投,玉儿的心起了一阵颤动,他的眼里没有笑意,没有哀愁,没有厌恶,没有谄媚,只有一片冷漠,一片平静,过有股不易察觉的自傲,但他的眼与他的身体好像分属两个人,他嘴角勾出媚惑的弧度,缠绵婉转的话语从鲜艳的红唇滑出,像蛇一般爬上人身,他似不胜酒力般靠在允洋身上,一手轻盖在心口,彷如西子捧心,玉儿觉得她看不透这个人,他有妲己的妖媚之姿,却有孟姜般的眼光,真不知是淫是贞。   「来,书怜,再喝一杯!」允洋为他斟酒,把香气袭人的醇酒送到田书怜嘴边,田书怜半作推却的道:「我不喝,都醉得头晕呼呼了。」允洋眉目一皱,他正想发作时,旁边一个蛇头鼠脑、形容猥琐的男子贼笑道:「陆少爷,他是想你用嘴喂他吧!」玉儿厌恶地瞄了那人一眼,只见那人油光满面,长得猴腮尖脸的与陆允洋肚满肠肥的样子形成强烈对比,她有点为田书怜担心,忿忿不平地想:「这么一个天仙般的人物,竟落在这群恶鬼手中糟蹋!」陆允洋闻言抚掌大笑,当真往口里灌满酒,伸头便向田书怜亲去,田书怜眼中依旧波澜不惊,微笑伸手按着陆允洋的嘴,陪笑道:「少爷,书怜真的不胜酒力了。」陆允洋正在兴头上,看田书怜多次推却,心中已是不快,此时他按手于自己唇上,更是火冒三丈,他一手拍掉田书怜的手,猛地张嘴把酒全喷洒在田书怜的脸上,允洋擦擦嘴,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呸!也不想想自己算那根葱,当了□□还想立牌坊!」田书怜一头黑发被酒淋湿后亮得像一匹黑绸,他低头不语,任由水珠一滴滴由发际滑落,于暗红的团花长衫上化开,有如泪痕。过了半响,他忽然昂起头,脸上带着淡薄的笑容,一双眸子淡淡扫过众人,道:「是书怜不识抬举,我愿自罚一杯。」说着自行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允洋立刻转怒为笑,转头便又搂着田书怜高声谈笑起来。   正当酒酣耳熟时,门外忽传来一阵骚动,允洋皱眉大吼:「他妈的,吵甚么鬼?」门外一把严厉的女声高声骂道:「兔崽子,你自己搞得乱七八糟的还敢骂人?」陆允洋一听此声,立刻吓得跳了起来,脸色发白,手足无措地叫道:「糟了,糟了。」此时水阁大门随着巨响被人踹了开来,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把红木百寿杖,然后是一双颤巍巍的小脚伸了进来,陆老太太神色俱厉,瘦小的身子散发着凶狠的气势,她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扫视了杂乱的水阁,厌恶地瞪了田书怜一眼,然后来势汹汹地步向陆允洋,陆允洋还未来得及辩解,脸上便捱了个热辣辣的大巴掌,打得他眼前冒星、晕头转向。陆老太太火烧心头,又走向一直默默无言的田书怜,他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容,彷佛笑就是他唯一的表情般,陆老太太手指着他的鼻,破口大骂:「你这个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妖怪!不好好唱你的戏,却走来勾引我儿子,真是天生的贱货!」老太太一抬手,猛力打了田书怜一个巴掌,方才她虽然生气,但陆允洋毕竟是她的嫡亲爱孙,下手总留三分情面,她对田书怜却真的恨之入骨,□□无情,戏子无义,而在她眼中田书怜就是□□与戏子的合体,既无情也无义,为了钱作尽伤风败德之事,不知廉耻的利用自己的美色去取悦各种各样同样下流无耻的人,如今还搞上她的孙子!   田书怜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他悟着脸,脸上的笑容褪色不少,他倔强地注视陆老太太,他脸上迅速转换了几个表情,最后冷笑一声,带着掩盖不了的怨怼咬牙道:「老夫人教训得是,只是臭猪头也有烂鼻菩萨爱。」言下之意是直指她孙子也好不了多少,老太太气得全身颤抖,脸容扭曲的道:「你敢在我面前耍嘴皮子,我打死你这个贱货!」说着便要举起拐杖往田书怜身上打去,此时从门外忽然冲来一人拉着老太太高举的手,劝道:「婆何必为了这些人动气?自己的身子要紧啊,少爷他不懂事,回去骂两句就是了,也不必和这些下等人计较。」陆老太太转头一看,原来是陆允洋的妻子何氏来了。   何氏稍稍发福的脸上总带着和气的笑,「以和为贵」是她一贯的宗旨,在这个由陆老太太统治的家里,她实在没有甚么地位,加上丈夫一天到晚在外面玩小旦、包小妾,她更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只好充当「贤妻」,终日在老太太与丈夫中间斡旋,其余时间就在佛堂内敲经念佛,年仅二十四岁却已经活得像个老寡妇一样,这天她本来也在房中看书,直至婢女来报水阁出乱子了才急急赶来劝架,对于这种场面她倒驾轻就熟,而陆老太太见到何氏,稍稍冷静下来,她心中一直很满意这个孙媳妇,觉得她知书识礼,与自己一样出生官宦家庭,尤其一对如今愈发少见的三寸金莲更是愈看愈可爱,于是放下手,摇头叹道:「唉,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何氏看也不看田书怜一眼,轻声安慰老太太几句,便转头吩咐玉儿道:「玉儿,送客。」何氏向众位公子点点头行礼,却始终无视田书怜,那些坐立不安的公子哥儿们如逢大赦,不待玉儿引路便争先恐后逃出水阁,于是玉儿便对田书怜道:「公子,请。」她当先走出大门,陆府一大票仆人都聚在门前看好戏,此时见田书怜出来都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玉儿故作无事地快步向前行,途中担心地回眸察看田书怜,只见他昂首阔步,脸上仍带着毫无温度的笑容,一袭长衫在风中轻轻飘扬,纵受折辱也丝毫不减风华。   玉儿引领田书怜走到公馆门前,差小厮去唤轿子后,两人便站在前院默默等候。玉儿见田书怜半边脸仍然红肿,便走到井旁水桶沾湿手帕,红着脸递给田书怜道:「公子,擦擦吧。」田书怜对上她温柔明亮、满载关切的善意目光,心中一紧,他自幼父母双亡,辗转被卖到戏班后便尝尽人间艰苦,师父的严厉、师兄弟的嫉妒、世人的鄙视、客人的觊觎,何曾有人对他付出过一丝真情、对他展露过一点关怀?可是他只能笑,只能认命,只能咬牙忍受辱骂,因为除了唱戏他便一无所有,可是这不代表他不怨恨,他对所有「上等人」们都有种本能上的愤恨,别人看不起他,他便也反击似的看不起他们,这算是一种无力的抵抗,他主观地认为即使别人可以沾污他的身体,却绝不能沾污自己的灵魂。但他亦只能压下恶心,终日笑脸迎人,他有时也恨自己的懦弱与虚伪,这使他陷入痛苦的矛盾中,在恨别人的同时又恨着自己,在看不起他人的同时又看不起自己。   玉儿真诚纯洁的目光感动了他,可是他下一秒又自我保护般地想:「她是在笑我?」于是他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冷冷道:「妳不必可怜我。」玉儿没有退却,她明白他,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她凄然道:「我有甚么资格可怜公子?你我都是苦命人,理应互相帮助。」玉儿没待田书怜回答,便伸手为他轻轻按压红肿的脸颊,田书怜低头看着她楚楚可怜的双眼,心中一阵激动,身体微微颤抖,一股剧烈的感情冲上喉头,他很想说些甚么,却不知说甚么好,忽然一把握着玉儿按在他脸上的手,道:「我……」此时小厮却从门外跑来报说轿子已到,田书怜赶忙放手,玉儿也红着脸飞快退开两步,对小厮说:「知道了,你去干活吧。」小厮胡疑地看了看两人不自然的神情,便走开了。   玉儿心中小鹿乱撞,她把洁净的手帕递给田书怜,轻声道:「如果公子不嫌弃,这条手帕便送给公子吧。」田书怜感激地伸手接过,道:「谢谢,我……」他欲言又止地看着玉儿片刻,然后珍而重之地把手帕折好收到怀中,便转身走了。   玉儿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      ☆、牡丹梦碎   玉儿一边为主人陆婉贞梳着辫子,一边回想着前几天与田书怜临别时的情景,不禁俏脸飞红,婉贞抬头看着她嘴角含春的样子,奇道:「妳在想甚么啊?笑得这样开心。」玉儿吃了一惊,赶忙摇头道:「没啊,我只是在想小姐的头发真漂亮。」婉贞自己也有心事,便没有深究,只要望着窗外灿烂的花丛出神,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玉儿关切地问:「小姐,妳不高兴?」婉贞轻声道:「不……我只是……只是……」她顿了片刻,忽然低吟道:「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少女怀春,然后她想到薛艺,心中一暖,在她苦闷刻板的生活中,只有这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能激起她一点激情、一点对未来的希望,最近她的婚事已在加紧筹办中,她暗暗地渴望结婚能带给她一个新世界、让她跳出这个牢笼,却没有想过自己只是从一个牢笼跳往另一个牢笼。   廊下又传来陆允洋的笑声,婉贞皱眉道:「哥哥趁婆外出赴宴,又带人来耍了,大嫂也真是的,也不说说他。」玉儿随声应着,心中却暗暗期望田书怜再来。只听允洋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薛兄……不用客气……妹夫……」婉贞心中一惊,暗道:「妹夫?薛兄?莫非是薛艺来了?」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玉儿不知她的心思,道:「小姐,怎么了?」婉贞一颗心早飞了出去,她一把拉起玉儿,兴奋的道:「快!我们出去瞧瞧。」   两人步出房间,往声音来源走去,渐渐走近花园,只远远瞧见几个人影在亭中晃动,玉儿一眼就瞧见田书怜,她看见他,心就变得软绵绵,难言的快乐注满整个人,别的甚么全顾不上了。婉贞不敢走近,便躲在花丛后,偷偷打量来客。   亭□□有三人,婉贞看见兄长旁边那个唇红齿白、浅笑着的男人,便认定他是薛艺,她又惊又喜,心中幸福满溢,她的未来丈夫果真和她想象中的一样俊美!她想,她很快便能投到此人的怀中,与他花前吟诗、月下对酒、只羡鸳鸯不羡仙。她联想浮翩,心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跳动,他醉人的微笑、他斟酒时洁白的双手、他说话时不意露出的贝齿、他如黄莺般的声音、他用曼妙的姿势倒入允洋怀中……「咦?」出乎意料的影像停顿了婉贞的大脑,她的「丈夫」竟投入了她兄长的怀抱?她咽了咽口水,凝神再看,一颗心突突乱跳。   她认定的「丈夫」当然就是田书怜,只见陆允洋搂着田书怜,对旁边第三人道:「薛兄,你看这家伙明明是男人,却比我家婆娘还漂亮啊!」婉贞此时才转目去看亭中的第三人,只见那人尖嘴猴腮、蛇头鼠脑、瘦削的两颊深深凹陷,笑时露出两排黄牙,一双贼忒忒的小眼睛于田书怜身上乱转,他陪笑道:「对呀,漂亮得像个娘儿似的,难怪陆兄这么喜欢。」陆允洋嘿嘿一笑,挤眉弄眼的道:「哎呀,薛兄不用担心,我那妹妹还算长得不错的。」那人也不害臊,坏笑道:「那我倒要好好准备,可不能怠慢你妹子。」两人相视大笑,笑声一波波的冲击着婉贞,她的心往下沉,堕入到万劫不复的黑暗中,她觉得有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地撕碎了她美好的梦,正在大声的嘲笑她。就是这样?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与丈夫见面的场景,却没有想过丈夫会是个形容猥琐的纨绔子弟,满身酒气的向她伸出他的魔掌,她脑中亦曾闪过这个不幸的念头,但很快却被她摇摇头驱走,她不愿去想,更不能去想,一想到那残酷的可能性,她就觉得自己面前只有一条绝望的死路,那她便不能再支撑自己活下去,她以为她也能遇上她的柳梦梅。梦醒时份,份外心痛,她突然想笑,却又想哭,她跌坐在地上,只觉眼前一黑,全身如置冰窟,浑身发颤。玉儿也吃了一惊,她认得那薛艺便是当日劝允洋用嘴喂酒的人,她万万也想不到那竟就是小姐朝思暮想的未婚夫,婉贞突然掩脸痛哭起来,陆允洋听声狐疑道:「谁?」婉贞一颤,她不愿被他们看见,便起身往房间方向奔去,玉儿跟着走了几步,又眷恋地回眸,刚对上田书怜不舍的目光,她微一颔首,便急忙追着婉贞去了。田书怜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为止,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允洋猜忌的目光。   这时刚巧陆少奶何氏经过廊下,婉贞见到她便一头扑到她怀中嚎啕大哭起来,何氏吓了一跳,她轻轻在手抚摸婉贞的头发,低声安慰,当看见从后赶来的玉儿,便问:「二小姐怎么了?」玊儿不知怎答,婉贞只哭得更大声,何氏只好扶她入房,好言安慰,好不容易待婉贞平静下来后,再问:「二妹,怎么了?」婉贞低头哽咽不答,何氏轻叹道:「唉,妳我二人平日就像姊妹似的,怎么如今又见外了?」婉贞仍旧默默的掉泪,玉儿按捺不住,便大胆道:「大少奶,是那薛……薛少爷的事。」何氏诧异道:「是二妹那夫婿?怎么了?」婉贞突然「噗」一声跪下,抱着何氏的腿哀求道:「大嫂妳救救我,我不想嫁给那家伙!」何氏大吃一惊,她从没看过平日规行道矩的婉贞如此大失仪态,她急忙扶起婉贞,道:「慢慢说,大嫂在呢。」婉贞哭成泪人,只不断说:「我不想嫁!我不想嫁!」何氏与玉儿交换一下眼神,何氏沉默半响,为难的道:「二妹,妳要明白,这是女人的命啊。」她取出手帕,为婉贞抹去眼泪,握着她的手,道:「不要伤心了,有多少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   她的脸突然因痛苦而扭曲,一直隐藏在心深处的怨屈被不意触碰,她看到婉贞,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她同情她,却没有打算帮助她,她觉得一切都是「命」,即使命运把她们推到悬崖边,她们也只有掉下去。婉贞想抗议,却不知如何说起,她从小所受的教育使她一直认为婚姻要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对各种私奔的行为大加指摘,但当恶运临到她头上,她便不能顺服地接受了。何氏又说:「且这婚时是妳自小定下,是老太爷的意思,你不愿意也得愿意啊。」她边说边点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般,婉贞低头不语,倒是玉儿不服气的道:「大少奶,妳不要怪我多嘴,但妳没见过薛少爷的模样,小姐嫁过去一定会吃苦的。」何氏责怪地看她一眼,道:「你们当下人的就爱以貌取人!还未嫁过去,怎么就说一定会吃苦呢?」她心中还外加一句:「即便要吃苦,苦吃得多也就惯了。」玉儿还待再说,门外一阵人声,婉贞眼睛一亮,道:「婆回来了!」她知道何氏不能帮她,失望之余只好把剩余的希望全放在陆老太太身上,婉贞也不和何氏说声便夺门而出,何氏摇头轻叹,喃喃道:「可怜!可怜!」玉儿不满地向她行了礼后,便也追着主子而去。   陆老太太看到眼睛红肿的婉贞后也是大吃一惊,把她带到房中坐下后便听她哭诉起来,陆老太太一直没有出声,只是表情愈发严厉,待婉贞说完,才斥道:「贞儿,妳怎么还这么不懂事?」这一骂骂得婉贞止了哭,怯生生的看着祖母,陆老太太仍旧板着脸,义正辞严的道:「平日老师怎样教妳的?做女人就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妳说丈夫不中用,那妳更应当个贤内助帮助她,怎么反而在这数落他?且这婚事是妳老太爷亲自定下的,先莫说如今取消有违礼法,你老太爷在九泉之下若有知也会气得活过来教训你一顿!贞儿啊,妳千万莫作不孝之人。」陆老太太把婉贞搂在怀里,脸色缓和,柔声劝道:「不要说婆不疼妳,那薛艺出身名门,有甚么不好?婆看过他做的诗,还算很不错的,婆知道闰女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做人、尤其是做女人最重要是认清现实啊,以后还是少读那些才子佳人的废话,熟读《列女传》才是。」婉贞沉默不语,眼泪滚滚而下,因为她知道,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救到她了。   回到婉贞房后,玉儿忿忿不平的道:「老太太、大少奶她们怎能这样?这可是小姐的终身大事啊!」婉贞痛苦地道:「妳不要再说了。」玉儿突然神秘的道:「小姐,妳可以……逃!」婉贞吃了一惊,心中忽闪过一瞬光明,但黑暗很快排山倒海的淹没她,她绝望的道:「逃?逃去哪?离开这里我还能怎么活下去?」她觉得自己是一只笼中雀,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把她紧紧捏着,不断慢慢收紧,直到把她捏死为止,但即使有人打开笼门,她也不会飞出去,她害怕外面广阔的世界,她宁愿待在笼中,憧憬着外面,也不敢展翅高飞。玉儿一时无语,她也没考虑过怎样逃、逃去哪,只要下意识的觉得不应该就此接受,婉贞幽幽看着窗外灿烂的桃树,叹了口气,道:「这都是命啊。」   窗外,一瓣桃花飘落。      ☆、行到水穷处   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玉儿小心翼翼地从床上坐起,避免吵醒睡在旁边的李大嫂,狭小的房内摆着数张木板床,上面睡着陆府的大小婢妇们,玉儿轻轻把脚套进鞋子,摄手摄脚地步出房间。晚风扑面而来,玉儿踏着轻快的脚步往后门方向走去,她的心突突乱跳,双眼发亮,年轻的脸微微发红、上面带着兴奋的笑容,万籁无声,漆黑的夜如绸缎罩在陆府上,只有她的脚步声如舞蹈般割开夜晚,透出一丝欢快。   推开后门,玉儿闪身到后巷中,狭长巷子被两幢恢宏的公馆夹着,阴暗潮湿,只靠天上两三点星光照明。刚关好后门,玉儿便被一双有力的臂弯搂入怀中,玉儿闻到一阵熟悉的脂粉香气,她贪恋地埋头在他的怀中,撤娇道:「我好想你。」田书怜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深情道:「我也是。」两人紧紧相拥,许久没有说话。良久,玉儿忽然叹了口气,离开爱人的怀抱,背靠墙壁、抬头看着天空,星空映着她眼中的晶莹的泪光,她幽幽的道:「我又想起小姐,她真可怜!」她眼前又出现一个月前出嫁的婉贞梨花带雨的神情,续道:「她那个样子那像出嫁的新娘子,倒像要赴刑场的罪犯,老夫人她怎么忍心把小姐送到那种人手上糟蹋呢?」田书怜跟着靠到墙上,静静的握着玉儿柔软的小手,低叹道:「唉,人生在这世上都是身不由己的,连陆小姐出身高门的人都要向命运低头,更何况你和我?」他又痛苦的扭着脸,想起自己多年来遭受的种种屈辱。玉儿转头看着他,不以为然的道:「甚么命?一切还不是人造成的!」田书怜抬头看着她纯洁坚定的目光,反映得自己懦弱卑微,心中一阵惭秽,但无情的现实早已磨掉他的棱角,他摇头道:「玉儿,妳不懂,我们这些人,只有被摆布的份。」玉儿本欲再争辩,但思虑片刻,终颓然道:「你说得对,我们只能等别人来决定我们的命运,这就是所谓的『命』啊!」田书怜伸手搂着她,他感到玉儿在微微颤抖,奇道:「妳怎么了?」玉儿低声道:「书怜,我怕。」「妳怕甚么?」「我不明白,为甚么老太太不让我陪小姐嫁去薛家。」田书怜笑道:「小傻瓜,那是老太太疼妳、不舍得妳走吧?」玉儿摇头道:「不,老太太不是特别的看重我,何况我自小服侍小姐,按理也应该让我陪嫁过去。」田书怜认为她想多了,便道:「别多心了,难道妳很想到薛家去吗?」玉儿道:「当然不!我只是……只是……有点不安。」她心头总有一股不安挥之不去,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田书怜拍拍她的头,道:「好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好好睡一觉吧,过几晚我再来。」玉儿依依不舍地放开他,田书怜笑着又在她脸颊上一吻,便挥挥手,往巷口走去,玉儿站着目送他,忽然叫道:「书怜。」田书怜回头,温柔地道:「嗯?」玉儿冲口而出道:「我们……会有未来吗?」田书怜一愣,垂眸看地,良久才轻轻道:「玉儿,我……」玉儿惨然一笑,道:「对不起,问了无聊的事,你走吧。」田书怜痛苦地看她一眼,便掉头去了。   玉儿回到漆黑的房间,躺到硬梆梆的床上,无言的黑暗包围着她,眼泪忽然不由自主地流下,她觉得眼前一片灰暗,萌发的爱情如落英般飘零,终有一天会随风而逝,遗下她一人孤单地步向毁灭。她与田书怜就像两只受伤的野兽在互舔伤口,两个破落的灵魂在彼此身上寻找安慰,她空有昐望与勇气,他甚至从一开始便不抱希望,但他们都是无力以至于绝望的,没有人会祝福他们,现实总有一天会扑灭软弱的爱火,而她只能躺在这里偷偷的哭,等待一切幻灭。   晨光透入人间,陆公馆开始苏醒,其中尽是嘈杂的声音与穿梭的人影,玉儿又开始日复一日的劳役,她机械式地进行洒扫、递茶的工作,直至听到陆允洋高声呼唤她的声音,她才浑浑噩噩地往他房间走去。   走进允洋房间,只见陆允洋脸如寒冰般居中坐在堂上,身边站着一个小厮,手上拿着一根藤条,允洋一见玉儿进来,便声色俱厉的大喝:「贱人,给我跪下!」玉儿不知就里,一张俏脸吓得煞白,颤抖抖的在他面前跪下,惊出一身冷汗。允洋看见她可怜的模样,心下更是气愤,从小厮手中抢过藤条,冲过去往玉儿身上便是一顿暴打,每一下都重重的鞭挞在玉儿的肌肤上,火辣辣的痛感使她眼前直冒金星,她被打得连声叫苦、瑟缩在地上,惨叫道:「少爷饶命!少爷饶命!」凄惨的叫声更刺激了允洋的怒火,他用尽全力往她身上抽去,大骂着:「妳这贱人!□□!叫妳去勾汉子!爷的人也是妳能碰的吗!」粗言秽语伴随藤条如雨般落下,玉儿在地上缩成一团,旁边的小厮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观看,许是玉儿凄厉的哭叫声惊动了别人,陆少奶何氏从门外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跑到丈夫旁边,口里喊道:「算了算了,别为这些下等人动气。」她没有动手阻拦,直等到允洋打得累了,才扶着他坐下,陆允洋喘着粗气,恶狠狠的瞪着在地上瑟缩抽泣的玉儿,道:「这样不知廉耻的贱人,怎么还不把她撵出去?」何氏边安抚丈夫,边问一旁的小厮:「究竟怎么了?」原来那便是当日为田书怜叫轿子的小厮,他那时见两人面色有异,已起疑心,一天晚上他内急,起床小解,刚巧撞见玉儿鬼鬼祟祟的往后门走去,便跟随其后,之后就把她和田书怜幽会的情境全收进眼内,陆允洋钟爱田书怜是全陆公馆的人也知道的事,他心想这正是立大功的机会,于是一大早便跑到陆允洋处告密。何氏听毕,紧锁眉头,道:「这事倒难办。」陆允洋斥道:「有甚么难办?」何氏摇头道:「你还不知道,这是张老爷要的人。之前张老爷来我们这饮宴,见这丫头长得尚算清秀,便向老太太讨人,想娶回去当姨太太,老太太已经答应了,择日便把她送过去。」这几句话如同轰雷一般落在玉儿耳中,比狠辣的藤条更大力打碎了她的心,她只觉脑袋「嗡」的一响,之后何氏与陆允洋的对话也听不进耳。她本就知道作为丫鬟,到了一定年纪便会由主子作主,配出去与其他下仆婚嫁,不然就像她现在这样,给别人作「姨太太」,这是最受人鄙视的,她宁愿当个穷户的主家妇,也不愿到花门绣户中去当「小」的,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她已经受尽了委屈与歧视,只愿在婚后能有人一心一意的待她好,不需在看脸色做人,如今他们却不肯放过她,要把她送到那张老爷处,她只知道张老爷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除此以外再无认识,没料到对方竟早已看中了她。玉儿心乱如麻,只觉又悲、又苦、又痛、又气,千般愁绪在心头,恍惚中只听何氏吩咐那小厮不准乱说话,又好言安抚了允洋几句,然后盯着仍在地上的玉儿,眼神和看一只肮脏的老鼠无异,道:「这次是妳好运,要不是张老爷已讨了妳,妳早已被撵出去了,不然我们陆府怎能容妳这种人?」她的语气充满厌恶,玉儿忽然想大笑,但她痛得只能发出嘶嘶声,何氏又和允洋道:「这事不要惊动老太太,只叫老太太快快把她送走便是。」便拉着允洋、带着小厮起身离去,允洋临走前还狠狠地踢了玉儿一脚,啐道:「□□!」   玉儿在地上躺了良久,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她的眼前又闪过婉贞那张眼泪纵横的脸孔,大红衣装映着她桃花般美丽的脸,也使晶莹的泪珠更触目惊心,她如今要步小姐的后尘了吗?「玉儿,这一切都是命。」婉贞幽怨的双眼泪光闪烁,「玉儿,妳我都逃不掉。」不!她不会屈服,「我和妳不同,我有他,一个实实在在的他。」玉儿想起他,突然充满力气,她忍不住一次一次低唤他的名字:「书怜,书怜。」每唤一次,她心中的希望就多一分,她深知即使去哀求老太太也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连亲生孙女她也可以亲手推往火坑,又何况在她们眼中有如货物一样的她?既然如此,就只剩下一条路,她要逃!玉儿抬起头,眼睛发出坚定炽热的光芒,洋溢着生命的气息。      ☆、只愿君心似我心   玉儿当晚又来到后门外,心急如焚地等待田书怜,她知道近日内老太太便会把她遣走,所以事不宜迟,必须尽快作好准备。她抬头看满天星宿,明亮就似田书怜的双眼,心中充满柔情,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惊喜地往声音来源张望,只见田书怜仍是一袭长衫,一张俊脸带着掩不住的笑意,玉儿一见着他,心中一阵冤屈,眼泪不知怎地就落下来,往前扑进他的怀里。   「怎么了?」田书怜吃了一惊,温柔地道。「他们……他们要把我嫁去当姨太太!」玉儿哽咽道,她抬起头,泪光晶莹的双眼充满希望地看着田书怜,田书怜一愣,别开眼光,并不作声,抱着她的手也放松了两分,玉儿不察,用手捧着他的脸,逼他看着自己,一字一字的道:「书怜,带我走!」   她希望他能以信心响应她,她以为两个人相爱便能冲破一切,怎料她在田书怜的眼里只看见迷惘与痛苦,他久久没有作声,良久忽然推开她,颓然靠到墙上,抱头道:「玉儿,完了,完了。」他露出泫然若泣的表情,绝望与灰心已成为他灵魂的一部份,玉儿被他一推,心下冰凉,颤抖道:「书怜,不要抛下我,我求求你!」她扑过去抱着他,田书怜垂手,任由她抱着自己,痛苦的道:「玉儿,不是我想抛下妳,只是我实在无力带上妳,我们两人就算逃得了一时,也不过是坐上了一艘破船,终有一天会沉没,而我们则尸骨无存。」玉儿哭道:「我不相信!我们可以逃,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静静的过日子。」   田书怜忽然扭曲地笑了,他抬头看天,道:「这世界确实很广阔,但那里都容不下我们,这世界就是一个笼牢,要活活的把人折磨死,我活了这么多年,眼中所见只有痛苦与泪水,即使没有了皇帝,社会依然没有改变,军阀年年混战,这头这个军阀刚来收过税,那边那个又来收,乡郊每天都饿死一大票人,富人们仍在高墙内夜夜笙歌,你我今天的安稳生活也不过是依附在一众大老爷上,如若离开,妳说我们可以逃到哪?可以怎么活?」   玉儿呆住,她从来没有考虑这么多,她只是希望与心爱之人厮守终老,不想去当姨太太,却没有想过如何去实行,如今田书怜的话语如同一盘冷水般当头淋下,使她全身冰冷,但她仍不愿放弃,道:「难道你就要我乖乖的去当老头子的姨太太吗?我也是人,为甚么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我们俩有手有脚,难道离开他们我们就活不了吗?」田书怜幽幽的叹了口气,道:「玉儿,妳太天真了,我们这些下等人,生来就注定要吃苦,新思想只是少爷小姐们的美梦,根本不能改变现实,妳该往好处想,当姨太太总算能吃饱,未必就比当丫鬟差。」   玉儿气极,伸手便打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在静夜中份外刺耳,她忍不住破口大骂:「田书怜,你这个懦夫!说来说去你都是没有胆远走高飞!你贪图富贵,甘心去当不干不净的男宠,你真让我呕心!」泪水滚滚而下,田书怜默默承受她的斥骂,彷佛他早已习惯一般,他轻轻道:「我是贪图富贵,我早已发誓,我这一辈子绝不再要捱饿,玉儿,这社会容不下爱,他们总要百般践踏你才高兴,我早已接受,我劝你也应快点接受,不然受苦的只是自己。」玉儿狠狠地瞪着他,道:「我才不要像你,活得这样没有骨气,像丧家之犬一样!」田书怜淡淡一笑,笑得如此云淡风轻,道:「我是丧家犬没错,但我宁当丧家犬,也不愿当在街边发臭的死尸。」   玉儿不愿再谈,愤然转身,道:「好!你去当你的狗吧!我们就此永别!」田书怜脸上闪过一丝悲痛,他低声道:「玉儿,是我对你不住,我……」玉儿打断他,道:「田先生好走,不送了!」说着便走进门内,遗下在冷风中呆立的田书怜。   玉儿一边走一边哭,她原本寄望田书怜能带她远走高飞,如今连这最后的希望也断绝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幼稚可笑,竟然觉得能简简单单的逃出魔爪,连小姐也做不到的事,她凭甚么成功?   她漫无目的地走啊走,走到井旁,忽然很想纵身跳下,这样一切的苦痛绝望似乎就会离她而去,她手按井边向下看,只看到一片黑暗,正如她自己的未来一般,「只要用力一跳……」她想,可是双脚却不听使唤地钉在原地,她泪如雨下,她不甘心,为何别人都活得好好的,她却非死不可?这世界是如此美丽,天上星罗密布、风中飘来清新的花香,在此时此刻有多少人在笑着呢?又有多少人在密切期待着明天的日出?她想活,她才十多岁,还有无数美妙的经历等着她。   「对,我不能死。」她双眼中燃起仇恨的火花,即使她死了,人们也很快会淡忘她,不会有多少人为她悲伤,世界仍然自故运转,她的死并不能改变任何事物,但她活着就能改变、反抗,她还年轻,她要活得比他们好,她绝不认输!   玉儿从井边站起,走回房间,暗地里紧握双拳。      ☆、本是同根生   「如今已经是民国,我们女人不能再任人鱼肉!」张玫一头短发飘散在风中,她激动地对着环绕着她的一众女同学们发表演说,内容不外乎指女人也有权利控制自己的人生云云。最近城中酝酿着一片新思想的气氛,张玫就读的女子中学有不少女学生纷纷剪去辫子,以清爽的短发示人,张玫就是最先几个带头剪发的领导人物之一,她的同学们都很尊敬她,把她视为新女性的典范,而张玫自己也自视如此。   所以她十分不喜欢父亲新娶回来的五姨太,张公馆上下都叫她「玉太太」,听说是丫鬟出身,目不识丁,却非常得宠,而她自己因为正在学堂上课,于是便有点看不起这「旧式」的女子,认为她是因贪恋富贵才甘心作别人的姨太太,正是「旧社会」中最要不得的行为,正因为有这种人,她们女子才一直被看不起,所以平日她都不给好脸色玉太太看。   这天她从学堂放学回家,一身白衣黑裙,刚巧在院子撞着玉太太与父亲张老爷在乘凉,张玫含糊的向父亲点点头便直走过去,张老爷皱眉叫着她:「玫儿,怎么看见五妈也不打招呼,这么没礼貌?」张玫只有巴巴的走到他们面前,叫了声:「爹好,五妈好。」玉太太脸上涂了薄粉,戴着两枚翠绿的玉耳环,她挥挥手,环绕在手腕的金手镯便叮叮当当的响起,她笑着点头,眯起眼道:「玫儿不愧是女学生,真乖巧。」玉太太一双精灵的眼睛弯成月儿般,甚为可爱,张老爷看得入了迷,竟不作声,张玫心中一阵厌恶,急步走了,背后传来两人的嘻笑声,但她仍能感到玉太太的目光一直黏在她背上,弄得她很不舒服。   回到房中,她坐到书桌前想读书,看着满页的英文字却无法专心,她心中有一个巨大却压抑的梦,她想出国读书,今天学校的老师告诉她以她优秀的成绩很大机会可以取得推荐往海外留学,这是无数追求新思想的青年梦寐以求的机会,更何况她是一个女子!但她深知父亲绝不会准许她出国,父亲虽然对她放任,但对于她剪辫子一事已有微言,他始终觉得女人最终的归宿是嫁人,怎会肯放她走?   她想着想着更心烦,便决定到花园去走走,她穿梭于花木间,心情豁然开朗,突然一阵低浅的哭泣声传入她耳中,张玫心下诧异,便走近察看,转过一块假石,只见玉太太靠在一棵树下哭泣,张玫吓了一跳,连忙躲到假石后,她不知为何要躲起来,但此刻她实在不知如何面对玉太太,她伸头偷看,只见玉太太不断以手帕擦泪,一抽一抽的哭着,张玫前几天听其他下人说玉太太从前在陆公馆侍奉的小姐最近急病去世,听闻是被夫家虐待而死的,她好几次见玉太太在探望那小姐后红着双眼回来,即使张玫平日讨厌玉太太,如今也有几分可怜她了。   背后传来丫鬟冬梅的叫唤:「大小姐、玉太太,妳们在吗?吃饭了!」张玫猛然一惊,但玉太太早已从假石后转出,与她打了个照面,两人一愣,然后玉太太一笑,道:「真巧啊。」张玫勉强地道:「对,五妈也来游花园?」两人边走边谈,玉太太道:「对,心情不好,便来散散心。」说罢,她又幽幽的叹了口气,眼神飘往远方,张玫有些尴尬,只道:「多散心也是好的。」两人沉默走了一段路,张玫只恨从花园走往饭厅的路怎么不修短一点,玉太太却忽道:「大小姐,我真羡慕妳。」张玫转头看着她,只见玉太太一双晶莹的眼睛复杂地看着她,其中混杂着羡慕、哀伤,甚至有一丝不易见的憎恨,张玫一惊,道:「我有甚么值得五妈羡慕的?」「妳出生在富裕的家庭,老爷与大太太又给予妳自由,不逼妳裹脚,也让妳上学堂,比起我以前服侍的小姐幸运不知多少倍,唉,我苦命的小姐。」玉太太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但她很快摆出笑容,道:「对不起,我说了多余的话。」张玫摇头陪笑道:「不、我……我明白的。」不知不觉便走到饭厅,玉太太像一只花蝴蝶般飞到张老爷怀中,脸上带着灿烂甜蜜的笑容,张玫看着她的背影,心情复杂。   饭后张老爷把张玫唤到房中,张老爷正坐着闭目养神,房中还有玉太太,她正为坐着的张老爷捶肩,见到张玫进来,便笑逐颜开的道:「老爷,玫儿来了。」张老爷张开眼,「嗯」了一声,然后上下打量了张玫一次,缓缓道:「玫儿啊,妳母亲早死,是我把妳亲手拉拔大的,近年来却好像疏忽了妳,不经不觉妳都长这么大啦。」张玫心中奇怪为何父亲会忽然这么亲切,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和她说话了,只见玉太太仍笑眯眯的看着她,张玫忽然有点害怕。   张老爷咳了两声,玉太太连忙取过痰罐,张老爷吐了口痰,待玉太太擦干他的嘴后,又续道:「近日来我和妳五妈谈过不少,觉得这多年来是惯着妳了,女孩子家始终是要出嫁的,书妳应该也读够,也差不多是嫁人的时候了。」张玫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呆了,她从来没有想过嫁人,也常常在同学面前强调婚姻与恋爱的自由,由于父亲一直对她采取放任政策,她亦自信他不会被逼嫁人,张老爷又道:「薛家的薛艺公子新近丧偶,近日正想续弦,我听妳五妈说那薛公子人品不错,她以往服侍的陆小姐就是薛公子的前妻,我想陆家选的女婿也不会太差,不致委屈了你,便答应下这门婚事,于来年春天便会举行婚事。」   张玫张大嘴,她的终身大事就这样简简单单的被定下,她甚至没有一点发言权,父亲只是「通知」她这个消息,难道他认为她会乖乖的点头接受?不!她是学过新学问的女性,她绝不接受包办婚姻!   张玫抬起头,盯着玉太太,咬牙切齿的道:「我不嫁!」玉太太的笑容依然灿烂,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反而是张老爷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般道:「妳说甚么?」张玫抬头挺胸,大声道:「我说我不嫁!」张老爷气极,声色俱厉的道:「妳敢!」张玫毫不示弱,道:「我为甚么不敢?我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丈夫!」她心中充满傲气,只觉自己就是新时代女性的典范,是万千吞声忍气的女性的希望。   张老爷气结,又咳了几声,玉太太抚着他的背,道:「老爷别生气,大小姐年轻不懂事,教教便明白了。」张老爷瞪着张玫,道:「对!我要好好教教她,想是上洋学堂学坏了!明天开始不准再上学,给我在房间里好好想清楚!」张玫闻言脸色惨白,她大叫:「甚么!你不能这样做!」玉太太柔声道:「大小姐,妳冷静想想,反正都要嫁人了,不上学堂也不要紧了呀,女人反正最后都要嫁人,怎么不高高兴兴的嫁呢?」张玫瞪着玉太太,双眼像要喷出火来,她指着笑如春花的玉太太骂道:「妳这毒妇!我和妳有甚么仇,要这样害我!」玉太太掩着嘴,双眼水汪汪的彷佛要滴出水来,张老爷见状心软,更愤怒的道:「妳这没大没小的东西,这样和五妈说话!来人,给我关她在房里!」   几个仆人进来把张玫半拖半抓地带走,玉太太看着激烈挣扎的张玫,露出一丝扭曲的笑容。      ☆、相煎何太急   张玫被关在房内已经十五天,所有门窗都被木板条钉实,不论她如何呼喊也没有人理睬她,只是每天定时都有人送餐给她,但不论她如何哀求,也没有人敢和她说一句话,听说最开始时冬梅不过安慰了她一句,便被玉太太打了个半死,从此便没有人敢违规了。   张玫最初仍是雄心壮志要抵抗到底,后来黑暗与寂寞慢慢侵食了她的意志,她叫得力竭声嘶、手拍打得伤痕累累,父亲仍然硬着心肠坚持要把她嫁给那个虐死妻子的薛艺,亲生父亲竟如此狠心,而一向与她无大怨仇的玉太太竟阴毒至此,让她感到无比心寒,她突然发现自己是如此无力,以往学过的大道理完全实践不到,当现实压到她头上,甚么新思想新学问全派不上用场,绝望感汹涌而上,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大小姐,为甚么哭得这样伤心?」清脆的声音伴随着开门声闯入,张玫举起泪眼,依晞看见玉太太施施然的步入房间,脸上带着艳丽的笑容。张玫恨透了她,只装作不见,依旧抱膝坐在角落默默哭泣,玉太太也不介意,倚在门边,轻轻道:「妳还未想通吗?」张玫恨恨道:「我不会屈服,妳死心吧!」   玉太太笑容更深,甚至于扭曲,道:「傻姑娘,妳以为坐在这里就能改变命运吗?妳最后一样会被塞进花轿,抬到薛家去,这世界就是如此,既然不能改变世界,那只有改变自己,我劝妳早已放弃那些天真的念头,不然受伤的会是妳自己。」张玫抬头,倔强的道:「妳少装好心!若不是妳,我岂会落在如斯田地?妳明知那薛艺畜生不如,却仍要我嫁去,妳到底与我有甚么怨仇?」   玉太太沉默片刻,双眼忽然闪过憎恨的光芒,瞪着张玫、紧握拳头,但很快又放松下来,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道:「我为甚么要怨妳?妳很快也会与我一样,可怜啊可怜,甚么女学生?最终还不是任人摆布?」她快步趋近张玫,一手捏着她的下巴,低头贴着她的脸,一字一字道:「我要教妳,这社会容不下自由,妳终有一天要面对,我只是提早让你学懂。」张玫憎恶地道:「妳这个变态的女人!你不得好死!」玉太太甩开她的脸,转身步向门口,回眸笑道:「我告诉妳,妳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乖乖嫁去薛家,另一条便是死。」   张玫看着她飘然而去,只觉全身失去力气,她如今终于知道玉太太不会放过她,也没有人会救她,原来到头来自己与千千万万的中国女人一样,只能流着泪接受自己的命运,枉她还自视为新女性,真是天大的笑话!玉太太最后说的那个「死」字久久回荡在她耳边,张玫低头看着地板碎落的瓷片,展开一丝凄然的笑。   玉太太轻摇折扇,重新回到麻将桌上,与其他三位姨太相谈甚欢,继续打起牌来。   「玉妹妹今天的心情好像特别好啊,发生甚么好事了吗?」   「嗯,总觉得出了一口气。」玉太太双眼发光,笑着答。   她的笑容如桃花灿灿,红得像血。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